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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七章 须陀归天

古老的大海寺一如往常地矗立,肃穆庄重,院内的一座高塔冷漠地俯瞰众生,似是感觉不到众生的悲苦无助。
谢映灯站在这座高塔上,看着寺后不远处落入重重包围中的张须陀,眼中不禁射出刻骨仇恨。就是眼前此人,让河南道上多少义军兄弟饮恨其枪下,此际因果报应,竟然落入瓦岗军设下的陷阱之中。
他手腕一翻,一把铁胎弓已然在手,然后缓缓拉动弓弦,弦弯如满月,一支长箭箭镞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。谢映灯眼角微微跳动了一下,喃喃道:“逐月弓啊逐月弓,今遭但愿你能得尝所愿!”
张须陀正在奋力搏杀,忽然感到一阵胸闷气短,他自知乃是气力使用过度的缘故,心中暗叹自己已比不得昔日壮年勇武。此际他已然萌生退意,忽地心头警兆闪现,正自微惊,就闻一阵锐啸,一支箭带着无边杀意飞旋而至。
张须陀的眸子蓦地收缩,向来临敌从容不迫的他亦是面色一变,心中的震惊无以复加。仅凭破空之声,这一箭几乎已经超越了世间所有速度的极致,非凡人所能为之,端的是鬼神皆惊。张须陀欲侧身躲闪已是不及,“噗”的一声,此箭正中他的左肩胛处,顿时血如泉涌,战袍殷红一片。
张须陀大喝一声,须眉皆立,猛地用手折断身上箭矢,拨转马头,右手持枪,左右冲杀,一时竟无人可挡。
谢映灯见状懊恼不已,暗叫一声可惜,对张须陀的神勇也是折服。他缓缓收起长弓,喘息不止,适才这一箭已经耗损了他全部力道,此刻已然周身无力。

李密眼见张须陀就要杀出重重包围,一时心急如焚,忽然眉头一皱,计上心头。他素知张须陀虽然骄横狂傲,却向来爱兵如子,于是下令对围住的残余隋军只围不杀,同时令瓦岗军假装隋军大声哭喊着:“大帅救救我等,切勿抛下我等!”
张须陀闻听身后阵阵凄惨哭喊声,顿时心如刀绞,驻马不前。他向来自负英雄,暗忖此番若抛下自家军卒任由瓦岗军宰杀而不顾,就是苟活又有何意义?
一旁偏将赵忠见状心急如焚,大声道:“大帅,还犹疑什么,末将抵挡来敌,你赶紧杀出重围去吧!”
张须陀摇摇头,长叹道:“老夫岂是舍弃同袍、独自求生之辈。” 说完他悲啸一声,拨转马头,纵枪又重新杀回战阵。
瓦岗军见了惊骇欲死,避之唯恐不及。远处观战的翟让看到此幕,也不禁暗叹此人真英雄也,浑然忘了张须陀适才差点要了他的性命。
单雄信等人见张须陀竟敢再度杀回,固然叹其神勇,也均觉脸上无光。四人更是咬牙切齿般使出浑身解数上前围杀,均暗忖此番若再被张须陀逃出生天,以后可就无颜再在河南道上混了。
张须陀这时候只觉手中长枪愈发显得沉重,大量的失血使他面如金纸,感到阵阵晕眩。“难道是天亡我也?不,老夫纵横天下,怎么能死在这样的贼寇手中!” 他一边厮杀一边暗暗问自己,心中仿佛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。

秦琼此际与张昱战的也是难分难解,他暗忖再拖延下去,大帅定然危矣,想到此处,决定使出绝命杀招来对付眼前这个可怕的敌人。想到这秦琼虚晃一招,拨马便奔大海寺而来,张昱那里肯放,催马便追。
就在两匹马一前一后首尾相接之际,秦琼扬手拔出插在背后的瓦面金装锏,回身大吼一声,一支锏脱手掷出,如同闪电般袭至张昱面门。张昱暗叫一声不好,一个蹬里藏身闪过此锏,刚翻转身形,就听一阵锐啸声,另一只锏已然来到近前,此际已是躲闪不及。张昱忙左手松脱长槊,闪电般探出,间不容发间抓住了飞旋袭来的金装锏,可此锏上传来力道实在太大,他左手虎口剧痛,还是未能牢牢抓住,金装锏脱手而过,重重击打在张昱前胸护心镜上。
顿时张昱只觉胸口如被万钧巨锤击中,五脏六腑都好似要翻转过来,嗓子眼一阵发甜,一口鲜血涌上,虽极力压制,还是忍不住哇的一声喷出,染得胸前衣襟鲜红,眼前一黑,伏在马上几欲坠下。也幸亏张昱左手一抓已然消抵了锏上大部力道,否则非毙命当场不可。当下他深吸一口气,运转周身气息直至丹田处,方觉心中烦恶难受之感略减。
张昱知自己受伤甚重,当下端坐马上调息,不再追赶秦琼。秦琼见如此杀招仍未能取其性命,也不禁对张昱佩服得五体投地。当下秦琼不敢耽搁,催马直奔大海寺后,他身后的隋军欲一道前往,却被张昱带来的瓦岗军截住厮杀。

张须陀浑身浴血,宛若厉鬼,可依然无人敢正撄其峰。他冲杀间忽闻一人凄声大叫道:“大帅救我。”定睛循声一看,只见不远处一人手执长刀,身中已是中了数箭,在一众瓦岗军围攻中渐渐不支,赫然便是自己帐下爱将潘封。
张须陀忙催马来至潘封近前,正欲出手相救,就听一声惨呼,几把明晃晃的钢刀已然砍在潘封身上。张须陀怒叱一声,手中长枪毒蛇般吞吐,闪电般将眼前几名瓦岗军悉数刺杀于当地,他跳下马来,扶起血泊中的潘封,一时钢牙几欲咬碎。
潘封缓缓睁开双眸,断断续续道:“大•••帅,快•••..快走•••”不及说完,头一歪闭目而逝。张须陀泪如泉涌,缓缓站起身形,此时他只觉一阵阵天旋地转,感觉浑身似被抽空了一般,已然无力再翻身上马。
听着耳边传来隋军一阵阵悲惨无助的哭喊声,张须陀自忖必死,不禁仰天长叹:“兵败若此,何面见天子乎?”
当下他右手擎枪,斜倚在心爱的战马身上,摘下了头上的战盔,任由满头萧萧白发在风中飞舞。瞬间围上来的单雄信等人被其神威所慑,一时竟是不敢近前。
张须陀见状面露鄙夷之色,冷哼道:“你等逆贼,老夫今遭成全你们,此际不取老夫首级更待何时?莫非无胆不成!”说完扔下手中长枪,闭目不语。
翟让侄儿翟摩候心中痛恨张须陀刺伤其叔父,当下怒喝道:“老匹夫,到了此等境地,你还敢如此狂妄,真是死不足惜。” 说完飞身下马,手擎长刀来至张须陀近前,扬刀欲取张须陀首级。
就听徐世绩大喝道:“摩候,小心!”但见张须陀猛地怒目圆睁,眼中神光爆射,闪电般抽出了腰间宝剑,惊虹一闪间,翟摩候但觉颈中一凉,一颗人头已是飞出去老远,双目睁得溜圆,满是不信之色,想是至死也不明白张须陀还会有如此雷霆一击。翟摩候颈间喷出的鲜血飞溅在张须陀的萧萧白发上,使得这位年近花甲的老将此时如同恶鬼般狰狞可怖。
单雄信等人见状目眦欲裂,怒吼着涌上,手中兵刃一起朝张须陀身上招呼。张须陀闷哼几声,眼中神光慢慢涣散,如山身躯缓缓倒下。驰骋疆场数十年、被誉为无敌神枪的大隋一代名将张须陀,终于在大海寺前陨落。
瓦岗众将呆呆地看着业已毙命的张须陀,似是不敢相信已经斩杀了这个不世出的强者,心中皆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异样感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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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八章 为之奈何

远处飞奔而至却不及相救的秦琼见此惨景,心中宛若刀割,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,泪水模糊了双眼。要知张须陀对秦琼实有知遇之恩,自打秦琼投军之后,张须陀对他悉心教诲培养,视同己出,秦琼对这位老将早就生出一种如师如父般的尊敬与爱戴。此刻秦琼见其不幸惨死,胸中熊熊怒火夹杂着无尽伤痛,一时再难以抑制得住,当下他不顾强敌环伺,脚磕马腹,双目尽赤,咆哮着挥舞长枪直奔单雄信等人而来。
单雄信等见秦琼来至近前均脸色大变,忙不迭拨马后退。李密见状脸色冷若冰霜,眼神变得阴冷无比,心中杀机为之大动。这样不世出的虎将既不能为己所用,就决不能纵虎归山,况且此人与翟让心腹单雄信等人有旧,更是不容放过,免得他日养虎为患。想到这李密一声令下,麾下李玄英等数员心腹战将皆纵马上前,将秦琼团团围住厮杀。
这时候,张昱经过一番调息已然恢复了几成体力,他担忧秦琼安危,忙催马随后赶到,见秦琼已然落入瓦岗众将的包围之中,心中顿时焦急万分,冷汗瞬间浸透背脊。张昱暗叹一声,此番即便自己无法在瓦岗寨立足,也决不能任由秦二哥身死当场。当下微一思忖,计上心头,他也挥槊加入战团。
秦琼见这个怪面客阴魂不散,再度出现在自己面前,又想到此番均因此人作梗,大帅方惨死于此,不禁心中掀起滔天恨意,决心要将此人毙于枪下,否则难以泄愤。当下他奋力一枪如同青龙出水,撩起漫天枪影,迫退了其余瓦岗战将,催马纵枪就奔张昱而来。
张昱见状心中反而暗自窃喜。他在长槊与秦琼手中长枪相击之际,暗中咬破舌尖,张嘴喷出一口血水,显得适才伤重、此番再度被秦琼枪上力道震伤的样子。当下张昱假装不敌,拨马就往外围逃走。
秦琼此时已是血贯瞳仁,对其欲杀之而后快,当下哪里肯放,随后紧追不舍。其余瓦岗众将见状不禁怔了一怔,很快也醒悟过来,追随着杀了过去。
李密见状则微微皱眉,向远处的张昱投去深深的一瞥,表情变得极度的阴森。在猎猎飘扬的瓦岗大旗下他显得若有所思。
张昱在马上回头,眼见飞驰中秦琼和瓦岗众将已然拉开了一段距离,时间紧迫容不得他多想,当下他急切对身后杀气冲天的秦琼低声吼道:“秦二哥,我是张昱张横秋啊!你已然深陷重围,还不速速逃命!”
秦琼闻言宛若雷殛,在马上晃了几晃差点跌落马下,此时他心中已是恍然大悟。怪不得此人身形如此熟悉,武艺如此高超,原来竟是自己一直引以为傲的昔日生死兄弟。
秦琼只觉心头一阵茫然,自己先是在战阵中遭遇单雄信、徐世绩等人,接着就是与张昱两度亡命搏杀,这世道究竟是怎么了?为何要让自己和一众兄弟反目?为何老天偏偏要让大帅死在自己兄弟手中?
张昱眼见后面已然有人追上,可秦琼却在马上变得恍惚失神起来,不禁心急如焚,厉喝一声道:“呔,秦叔宝,今日你休想再逃离生天。”秦琼被张昱的厉喝惊醒,他此际虽然心乱如麻,却也知此时此地已容不得他再拖延片刻。
眼见四下里隋军四散溃逃,身后瓦岗众将又追杀至近前,秦琼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张昱,眼中杀气虽依然凌厉,却也没有了适才的那股疯狂。他忽地仰天一声凄厉悲啸,啸声中蕴含着无尽的愤怒与苍凉,就如同九天龙吟,虎啸山林,声震云霄,连绵不绝,远远传送出去,一时追杀在后的瓦岗众将胯下战马皆惊恐不已,希律律嘶叫,打着转不敢近前。
秦琼看也不看张昱一眼,当下挥舞长枪杀出一条血路而去。瓦岗军均畏其神勇,一时竟无人敢近前截杀,任由其逃离战场。
李密见状,又惊又佩,不禁叹道:“好个秦叔宝,果然英雄也!只怕比得上昔日长坂坡前的赵子龙了。”

李密当下乘胜追击,挥军攻打荥阳。
荥阳太守杨庆听闻张须陀已死,吓得魂不附体,仓惶弃城而逃,其下属群龙无首,遂献城归降。李密见麾下士卒几番恶战折损甚众,体力亦严重透支,此时洛阳隋军已增援洛口仓,无法一举攻占,便下令大军在荥阳城内休整。
大海寺之战以张须陀的战死、隋军的一败涂地而告终。虽然大龙头翟让身受重伤,其侄儿翟摩候惨死,可能够击杀张须陀这样不世出的大隋猛将,成功占据荥阳,还是让瓦岗群雄振奋不已,一时军营内气势如虹,士气高涨。
李密下令杀猪宰羊,犒劳三军,大营内酒肉飘香,军卒个个喜笑颜开。

大帐内,酒菜如流水般呈上,山寨众将领正推杯换盏,笑闹声不绝于耳,一时热闹非凡。
席间,李密在上首站了起来,示意众将领安静下来,大声道:“天佑我瓦岗,赖诸位兄弟神勇,一举击溃来犯隋军,斩杀贼将张须陀,拿下重镇荥阳。” 接着他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,又道:“此次大捷,张昱张兄弟当居首功。”众人轰然称是。
“能击杀敌将张须陀,全赖大龙头、密公调度有方,将士用命,小弟不敢居功。”张昱笑了笑,淡淡应道。
山寨中众将领对此役献计困杀张须陀的张昱已是刮目相看,再也不敢有半分小视,听了李密之言后纷纷上前敬酒,对其夸赞褒奖一番。便是素来仇视张昱的王伯当此际也不得不低眉顺眼,埋头饮酒,不敢再出言相讥。
虽然一举奠定了自己在瓦岗寨中的地位,张昱却是满腹心事,心中怎么也难以快活起来。他的眼前总是闪现秦琼杀出重围时那茫然无助的眼神。
正自恍惚中,程知节端着一个硕大海碗走到张昱近前,大声道:“张兄弟,俺老程最敬重有真本事的汉子,也最喜欢与爽快之人做兄弟,来,老程敬你一碗。” 说完他仰面将一碗酒一饮而尽。众人见是素以酒量称雄山寨的程知节和张昱喝酒,均大声鼓动两人较量较量。
张昱忽然觉得能够一醉也是不错的选择,最起码可以暂时忘却一切烦恼,胸中一股豪气顿时涌了上来,笑道:“程二哥有命,小弟岂敢不从,今日尽兴,不醉不归。”当下他随手取过一坛酒,拍碎泥封,高高举起,如长鲸吸水般将酒水径直倒入口中,片刻饮尽,不曾溅出分毫。
众人看得呆了,大声叫好。程知节也是竖起大拇指连称佩服。
不知不觉间张昱已是醉意十足,耳热眼花,足下漂浮,他踉跄着站起身形,离开酒桌欲自去歇息。此时却见一人端着酒盏、似笑非笑的站在自己面前。张昱使劲摇了摇昏沉沉的头,定睛一看,竟是那徐世绩。
就见徐世绩贴耳对张昱低声道:“张兄弟,承蒙你手下留情,放秦二哥一条生路,此情我和单老大没齿难忘。只是密公似是有所察觉,好像很是不快,若是连累于你,我等兄弟可真是过意不去。”
张昱闻言脸色为之一变,后背冷汗直流,酒意顿时散去大半。他心中暗暗警觉,难道自己暗放秦琼逃生的举动已然被此人看穿?此人这番言语到底是威胁还是另有它意?自昔日与徐世绩在明月山庄初逢,他就觉得这个俊秀的公子哥端的是深不可测,难以捉摸。
见左右之人兀自在大呼小叫地喝酒,无人在意自己和徐世绩,张昱稍松一口气。当下他将脸一沉,冷哼一声,森然道:“徐兄弟,你真的会说笑,可惜张某人愚鲁,实在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?”说完转身拂袖离去。
徐世绩闻言并不生气,看着张昱离去的背影,他慢慢将盏中酒水饮下,嘴角泛起一丝让人心悸的冷笑,低声喃喃道:“原来你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难以对付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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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九章 落日余晖


云霞漫天,赤红似火,夕阳余晖洒落在江都行宫大业殿的明黄色琉璃瓦上,变幻出道道斑斓流光,瑰丽不可言喻。
大隋皇帝杨广坐在龙案之后,此时他的心里充满着愤怒、失落与绝望,这些情绪纠合在一起,凝结成一股深重的恨意。他目光森冷地看着眼前一众近臣,阶下裴矩、裴蕴、虞世基、宇文化及等重臣均拜伏在地,大气也不敢出,四下里没有半丝声响。
杨广的身子骨最近益发显得衰弱。在宇文化及等人地怂恿下,他率一众文武和后宫嫔妃乘龙舟来至江都,广兴宫殿,修植园林,在这里乐不思蜀,只顾风花雪月、饮酒作乐,将洛阳丢给年幼的杨侗镇守而不顾。
自打三征高句丽失利,接着又在雁门关差点丢了性命后,杨广就变得无比痛苦困惑,甚至像换了个人一样,不敢也不愿再直面现实。以前尚有老臣宇文述陪着他解闷,可这个善解人意的老臣已经在从洛阳至江都的途中因病辞世。剩下的宇文化及、虞世基等人虽也很讨他的欢心,可杨广总觉得这些人在对自己隐瞒着什么。
如果不是刚才裴蕴说漏了嘴,杨广还不知道他倚为柱石的张须陀已然丧命叛贼之手,而这帮该死的混账竟然隐瞒自己至今。张须陀忠勇无双,是隋军的灵魂人物之一,威名极盛,其战死疆场一事无论是对大隋朝还是对杨广来说都可谓致命一击。
追问之下方知:剿伐叛贼居功甚伟、接连击杀贼首高士达与张金称的名将杨义臣,竟然在讨伐窦建德战事正紧之际,被虞世基、裴蕴等人嫉妒功劳太大,矫诏强行召其回江都述职,最后郁闷成疾,病死在途中。逆贼窦建德趁克星杨义臣已死,再无忌惮,席卷重来。他悍然在河间郡乐寿筑坛,自立为长乐王,设置百官,分治郡县,一举击溃前来讨伐他的薛世雄大军,大隋勇将杨善会亦被其在清河俘获斩杀。薛世雄逃回涿郡后,又羞又恼,不久就发病而亡。
虎贲郎将陈稜率军征讨叛贼杜伏威,结果一败涂地,损兵折将,丢失高邮、历阳等重镇,现在杜伏威的兵锋已经直逼江都。可笑自己多次问及叛贼作乱之事,宇文化及等人竟然大言不惭地说叛贼已被剿灭殆尽,大隋境内已然太平,真是其心可诛。
想到这里,杨广更是怒发欲狂,粗重的喘息声清晰可闻,俊逸的面容也变得狰狞起来。他忍不住从御座上站了起来,抬手拿起龙案上金兽镇纸,狠狠地砸在最前面的宇文化及额头上。顿时宇文化及额头鲜血迸流,血顺着脸颊蜿蜒而下,滴落在光可鉴人的汉白玉石板上。
杨广咆哮道:“你等不是说天下承平吗?如今又哪来的这么多叛贼?原来言辞凿凿皆是欺君之语!你等真得还把朕当成天子吗?”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,震慑着群臣的心。
宇文化及心胆俱裂,磕头如捣蒜,记记有声,丝毫不敢擦拭脸上鲜血,口中连声道:“陛下请息雷霆之怒,臣罪该万死,万望陛下开恩!”
其余众人也是目露恐惧之色,连称罪该万死,哀求皇上恕罪,要知天子之怒,伏尸百万,流血千里,他们都害怕天子盛怒之下杀了他们。
唯有老臣苏威在一旁充满哀伤地看着杨广,看着这个他曾经视为天之骄子的陛下。苏威明白自己已经衰老了,已经不再计较在乎功名利禄和生死悲欢,他曾经伴随先帝杨坚见证了大隋王朝神话般的崛起,现在又要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帝国伴随着自己而垂老消亡,想到这里他心中无比悲凉。
杨广看着阶下战战兢兢的一众臣子,周身像是被抽空了,一种透顶的乏力感蔓延全身,他甚至不愿意再去降罪宇文化及等人。
平息了一下心中怒火,杨广把目光转向苏威,沉声道:“威公,张将军殉国,朕不胜伤痛,可国事为重,眼下要紧之事乃是剿灭瓦岗叛匪,何人领军为将,威公可有合适人选?”
苏威略一沉吟道:“陛下,老将裴仁基文武兼备,久经沙场,军中素有威望,堪为大用,可统军为帅,扑灭叛乱。”
杨广闻言颔首,随即下诏,封殉国的张须陀为齐国公、骠骑大将军,爵位世袭,赠以美谥。诏令光禄大夫裴仁基为河南道讨捕大使,御史肖怀静为监军,徙镇虎牢关,以拒逆贼翟让、李密。

深夜来临,江都行宫内,朱红的灯笼依次点亮。四下里一片沉寂,大业殿中杳然无声,静得像个鬼域。
皇帝杨广难以入眠,他独自一人落寞地坐在大殿中,怔怔地看着酒盏中自己的倒影。鬓发散乱,神情倦怠,眼角间皱纹清晰可见,是那么苍老那么晦暗,不复往日的英气,杨广一时不觉潸然泪下。
此时萧后悄悄出现在他的身侧,满眼担心地看着杨广。
萧后心里有如明镜,天下残破,局势糜烂,贼寇四起,道路断绝,天子诏书出了江都便成为一纸空文。皇上已经无力扭转颓势,力挽乾坤,自己与皇上再也回不了东都洛阳了,大隋的江山社稷岌岌可危,正在慢慢朝着无底深渊沉入。也许皇上比自己这个妇人之辈更清楚此事,或许是因为感到时日无多,他更加变本加厉地纵情酒色,拒绝贤臣进谏,作为皇后,眼见皇上失德,心知不可,却不能说,也不敢说。
杨广看见萧后来临,僵硬凄楚的脸上露出一丝温柔之意,站起身形道:“皇后,天已不早,还是早点歇息去吧。”说完他径自摇摇晃晃地走向寝宫。
萧后怔了一怔,慌忙尾随其后。
杨广站在寝宫中一个巨大的铜镜面前,伸出手去上下抚触镜中面容清癯的自己。当纤瘦苍白的手掌移动到脖颈时,他忽地神经质地发出一阵大笑,笑声中充满了无法言喻的疯狂与嘲讽之意。
杨广扭身对萧后道:“朕当皇帝十余年,享尽人间富贵,穷极世间奢华,山珍海味、宝玉珍玩、绝色佳丽应有尽有,比比皆是,历代帝王何人能与朕比肩?自古以来,无有不亡的朝代,无有百年不死的君主,即便有朝一日,江山落入他人之手,朕亦无憾。只是朕这大好的头颅,不知谁来将它亲手砍下?”
萧后闻言颤声道:“陛下,何出此不祥之言?”
没有得到回答,在萧后惊恐万状的眼神中,杨广倒在龙榻上,他已经彻底醉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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荥阳城内,夜幕低垂,四下里除了巡城的瓦岗军卒外,再也看不到一个人走动。大龙头翟让的府中此际戒备森严。
密室内,气氛凝重。翟让坐在上首面色阴沉,闭着眼睛一言不发。翟宏、单雄信等人均面带焦虑之色,唯有徐世绩气定神闲,优雅地在品尝手中茶水,不时的眯缝起双眼,一副很是陶醉的样子。
单雄信不满地瞪了徐世绩一眼,愤然道:“幺弟,你倒是好心境,现今大龙头竟允许李密建牙,自领一军,成立什么蒲山公营,这岂不是默许李密这厮坐大。李密挟大胜张须陀之威,四方豪杰趋之若鹜,纷纷来投,前些日子又有魏征、邴元真等前来归附。如今我瓦岗大军中只知有李密,不知有大龙头,长久下去必为祸害,难道你就眼睁睁看着我等沦为鱼肉不成?”说完他眼光扫向闭目不语的翟让。
翟让闻言张开眼睛,面部抽搐了几下,欲言又止,面色变得更加难看。
徐世绩闻言缓缓放下手中茶盏,幽幽一叹道:“此际四海群雄并起,烽烟不断,大隋朝虽已大厦将倾,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,其实力仍不容小觑。以我瓦岗如今实力,割据称霸一方尚可,问鼎天下实力有不逮。此际行兄弟萧墙之事实乃取乱之道,李密人中之龙,也断不会如此短视,行此不智之举,故暂时我等不必担忧。况李密现今声势如日中天,我等贸然下手且不说能否得手,即便得手也会致瓦岗军上下离心离德,更招致他人诟病,届时四分五裂,王图霸业从此镜花水月,无从谈起。”
一旁翟宏冷冷道:“照你这么说难道任由其坐大不成?要知主从不明,实乃取祸之道啊!”
徐世绩微微一笑道:“人无害虎意,虎有伤人心,当然不可不防。李密既有蒲山公营为仗,我等也可设一牙,号锐锋营,招募精锐勇士入围。前日有江湖豪侠唤做蔡建德者来投,已被小弟罗致麾下,此人善使单刀,能飞檐走壁,一身功夫了得,届时可为锐锋营统领,有此豪杰相助,可保大龙头无恙。李密麾下看似人才济济,实则可造之才唯张昱也,余者皆碌碌之辈。张昱虎狼之资,枭雄之辈,断无久居人下之理,此等人物,李密岂能不忌?前些日他趁乱私放秦琼逃生,已然引起李密不满,只要稍加利用羁绊,不愁这二人不自相残杀,届时大龙头可顺势一并除之,若此大事可定。”
单雄信、翟宏等闻言皆面泛喜色,抚掌惊叹,对徐世绩的才智心折不已。唯有翟让默然无语,目光萧索之至,他不再理睬屋内众人,站起身形,一个人信步走出屋外。

翟让独自默默地站在廊下,思潮起伏,想起当初起事时,兄弟们歃血为盟,欲一道推翻暴隋,拯救黎民于水火,可如今大事未定,百姓依旧流离失所,哀鸿遍野,一干人等却要为权柄而拼个你死我活,这难道就是自己当初举事的初衷吗?李密既乃真命天子,众望所归,自己听命于他又有何妨?说来说去,不过是麾下这帮兄弟不愿意失去即将得来的富贵罢了!
此刻翟让的心里就像那黑漆漆的夜空一样,看不到丝毫光亮,想起那些已经化为白骨长眠于地下的兄弟,不觉一阵阵酸楚。他只觉偌大的龙头府,竟然找不出一个可以倾诉、可以理解自己的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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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章  螳螂捕蝉

次日天刚放晓,李密便带着张昱、魏征等人来到翟让府中,召集山寨众将领议事。
一番客套落座后。李密轻咳一声,肃然对翟让言道:“大龙头,今东都洛阳空虚,兵不素练,越王杨侗年幼,留守诸官政令不一,士民离心,段达之流间而无谋。现洛口仓粮食粟米积存如山,距东都尚有百里之遥,前次我瓦岗大军就因与张须陀决战而错失攻占良机。
兵法云:‘先发制人,后发制于人。’此遭倘若大龙头亲率大军,轻行掩袭,攻占洛口仓,取之如拾草芥一般。然后开仓放粮,发粟以赈济穷乏贫苦百姓,则远近之人孰不归附?百万大军,一朝可集,如此良机决不可错失。届时我瓦岗大军可枕威养锐,以逸待劳,纵隋军来攻,我已有备,何惧之有?随后可传檄四方,广纳英才,引贤豪而资计策,选骁悍而授兵柄,天下指日可定。”
李密一番话说完,满座皆静。徐世绩等人虽均对李密暗含不忿,闻言却也不得不承认李密所言实乃英雄之韬略。
见众人均露折服之态,李密心中暗暗高兴,面上却丝毫不露于色,更对昨日进献此高绝之计的张昱有了一种深深的忌惮。
李密很是庆幸自己得到了这位不世出的豪杰相助,这个人归自己所用,可谓无往而不利的利器,可一旦反目,就是世上最可怕的对手。他不敢想象若是有朝一日张昱离他而去甚至成为他的敌人,自己该怎么办?想到此处,李密用复杂难明的眼神看了一眼张昱。

就在裴仁基奉诏刚刚到达虎牢关之际,李密与翟让率军三万兵出阳城北,逾方山,自罗口一举袭占洛口仓,仓监狄元率三千守军投降。李密下令开仓放粮,恣民所取。
消息迅速传出,四方州府饥民闻风而动,奔走相告,大伙扶老携幼,潮水般赶赴来投,瓦岗军一夕众至数十万,声势大振,得尽人心。
这时连一些大隋的官员也主动来降。如朝散大夫时德睿在尉氏县举义,响应李密,送来猪、牛、羊等犒劳瓦岗军。还有前宿城令祖君彦亦从昌平前来瓦岗归附。祖君彦自少即有神童美誉,他博闻强记,学识渊博,精通经史,系当时海内知名的文人。其父祖孝征原是北齐宰相,曾设计害死北齐一代名将斛律光,遭世人唾骂,可谓臭名昭著。这种声誉直接影响了祖君彦的仕途,昔日大名士薛道衡惜其才,向隋文帝杨坚推荐,杨坚一听乃是祖孝征之子,断然拒绝用之。杨广即位后,对其亦不屑。祖君彦自负文采过人,却不得重用,仅做了一个小小宿城令,郁郁不得志,心中对朝廷早有滔天怨恨,此番见李密所在的瓦岗寨声势浩大,索性一横心前去投奔。
见素负盛名的祖君彦来投靠自己,李密非常高兴,甚为礼敬,封其为记室,专事军中书檄文告。

留守东都洛阳的越王杨侗急令虎贲郎将刘长恭率步骑三万余人东讨,又命虎牢关守将裴仁基从汜水出军,届时与刘长恭部会师,夹击瓦岗军,意图重新夺回洛口仓。
刘长恭素来骄狂桀骜,认为李密、翟让等虽然声名赫赫,但传言多有夸大,不足为信,瓦岗军一帮饥馑盗贼,乃乌合之众,破之易如反掌,加之立功心切,故未等裴仁基大军赶到便先行出击。
李密早已有备,挑选出精锐士卒一万五千人,分为十队,其中六队由翟让统领,列好阵势迎战,余下则由李密率领悄悄埋伏,准备给刘长恭部以雷霆一击。
刘长恭贪功短视,不顾麾下士卒连续行军疲惫不堪,驱使尚未吃早饭的士卒挥师渡河,对瓦岗军发动强攻。翟让先领兵与之交战,诈败而退,刘长恭率军穷追不舍。李密率部突然现身从侧翼发动猛攻,刘长恭部饥饿疲惫,无力对抗,溃不成军,死伤过半,丢弃辎重无数。刘长恭脱掉官服,乔装改扮成普通士卒模样,混在溃兵中方得以逃回东都。
行至中途的诏讨使裴仁基闻讯甚是惊惧,不敢与李密大军交战,当下屯兵河南巩县百花谷,固垒自守。
一时间东都震惊惶恐,瓦岗军声威远扬。

百花谷,裴仁基的中军大帐中。
裴仁基乃是将门之后,年约四旬,身量适中,周身上下透着一股儒雅的气质,乍看上去根本不像一个领军作战的将军,更像一个饱读诗书的文士,但是千万不要被他的外表所蒙骗,轻视他的敌人都已经为他们的愚蠢付出了生命的代价。裴仁基武功高强,为人城府极深,心思缜密,精于算计,兵法韬略过人,在军中颇有威望。
裴仁基此刻正看着眼前拜伏在地的这个汉子,丝毫不敢相信他就是威震山东、河南等地的秦琼秦叔宝,这位大汉衣衫褴褛,满面风霜,落魄之态难以言表。
半晌,裴仁基方从震惊中回过神来,忙近前挽起秦琼并让其落座。他心里清楚,这秦琼于去岁随张须陀一道兵败瓦岗逆贼之手,定是害怕朝廷降罪,不敢回归,现走投无路之下方来投靠自己。想想凭空得了一员猛将,裴仁基不禁暗暗心喜,可转念又想起张须陀大帅的悲惨结局,他又是一阵兔死狐悲,不免黯然唏嘘。
裴仁基温言安慰道:“秦将军,此番你为朝廷浴血杀贼,置生死于度外,虽败犹荣。张老将军为国尽忠,力战不屈,不幸殉难,惨死逆贼手中,忠义天地可鉴。本帅誓将以雷霆万钧之势,全歼这众逆贼为张老将军报仇,届时你亦可一雪此恨。”
秦琼口中称谢不迭,再次行以大礼,心中却是苦涩不堪。张大帅乃是折在自己一众结义兄弟手中,难道自己真的要手刃这帮兄弟不成?指望裴仁基更是无望,此人虽也属本朝名将,但年事已高,早已锋芒磨钝,雄风不再,观他此际按兵坚守不出的举动,便知其无意与瓦岗军硬撼,张大帅此仇今生算是难报了。
“大帅啊大帅!但愿你在天之灵不要怪罪于我。”秦琼心里暗暗道。

此时徐世绩等加快了锐锋营的建立步伐,他选取了山寨中孔武剽悍的军卒计三百人,人人皆可开五石弓,每人皆使厚背九环刀,锐锋营统领便是徐世绩甚为推崇的江湖豪侠蔡建德。

一轮明月此际变得黯然无光,逐渐隐于无边无际袭来的乌云之中。
李密的大帐中,除了四周墙壁上毕毕剥剥的火烛声响外,没有任何人说话,一时落针可闻,气氛显得很是沉闷。
坐在上首的李密眯着双眼,看着帐内众心腹,端详着他们为徐世绩之举而变得忧心忡忡的面容。突然他站起身形,手捋胸前长髯,仰面放声大笑起来。李密的笑声震人心弦,在这寂静的气氛中显得好生突兀,使得众人皆不由得抬首看着他,不明白他因何发笑。
看着众人费解的模样,李密的笑声渐渐停了下来。他忽地面罩寒霜,目光有如刀锋,声音无比严厉道:“此事休得再提,徐兄弟此举也是为了山寨着想。我等此际当戮力同心,早日攻占东都洛阳方为上策。”
送走了魏征、王伯当、邴元真等人,李密单独留下了张昱。
眼见左右无人,李密脸上杀伐之气大盛,对张昱言道:“贤弟,实不相瞒,既然那翟让步步紧逼,愚兄与他迟早会有刀兵相见之日,不知贤弟可有良策相告?”
张昱闻言如同被一记铁锤陡然重击,打得自己眼冒金星。他没有料到李密会如此直白,更没有料到李密此时已然对翟让生出凌厉杀机。
这段日子里,张昱深深觉得大龙头翟让实乃一位悲天悯人的当世豪雄,令人心生崇敬,即便是单雄信、徐世绩等人也属罕见俊杰,只不过与己方阵营不同罢了。此际陡然闻听李密将要与翟让等人反目成仇,虽隐隐在意料之中,却也感到万分震惊。说句心里话,他实不愿看到这一幕惨剧的发生。
张昱一时觉得心头像是放了一块巨石,压得他难以喘息。他艰难言道:“兄长,此际若是与翟让翻脸为仇,只会横生变化,凭空招来祸患,届时山寨分崩离析,白白便宜环伺虎狼啊!”
李密闻言眉峰紧蹙,半晌无语。屋中一阵死一般的沉寂。
看着张昱失神的眼睛,李密轻轻叹息一声道:“贤弟,愚兄本不欲如此,可是你没有愚兄身在其中的感受。不过此际真值山寨壮大之非常时期,愚兄暂时还不会动手。不管怎样,若真的到了图穷匕见的那一天,贤弟你定要助愚兄我一臂之力。” 说完他目光迫切地看着张昱。
张昱只觉李密的眼神如山般凌空压来,让人心悸。他暗自喟叹,心知此事万万不可推脱,否则兄弟之间决裂,日后自己定会为此招致杀身之祸。
当下张昱沉声道:“若有此日,唯兄长马首是瞻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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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密闻言顿时心花怒放,他高兴地站起身形,缓走几步,俯身从案几下拿出一物,乃是一檀木雕花木匣,约莫五尺长半尺宽。看李密的样子,似是手中之物极为沉重。
放到案牍之上后,李密解开系匣绳子,慢慢地打开木匣,此时一柄黑沉沉的大刀出现在张昱眼前。喜爱神兵利刃乃是每一个武者共同之处,张昱也不例外,一看到这把刀,直觉告诉他这是一把世间罕见的宝刀,目光一下子便被深深吸引。
李密抬手将此刀拿出匣外,递到张昱面前。张昱接了过去,入手沉重至极,怕是普通单刀分量的三、四倍。手指轻抚,只觉一种难以形容的冰寒之意沁入肌肤,悚人心魄,刀身黑幽幽的,稍稍点缀着些许古朴云纹。烛火映照下,长长的血槽隐隐透着一丝血红之色,不知道曾经饱饮过多少人的鲜血。刀柄处刻有两个古篆小字:“鹰翔。”
张昱看到这两个字,眼中神光暴涨,失声道:“这是东晋名将谢玄的鹰翔宝刀!传说此刀之锋利天下无双,切玉断金,如削土木。”
李密赞许地点点头,很钦佩张昱的眼光和见识。他肃然道:“古语有云‘宝刀增英雄’贤弟既然喜欢,这柄刀如今就是贤弟你的了。”
张昱闻言吃了一惊,沉声道:“君子不夺他人所爱,此刀乃天下至宝,世所罕见,这样的神兵利器小弟如何敢收,兄长万万不可如此。”
李密闻言面露不悦之色,冷声道:“这乃是愚兄一番心意,莫非贤弟要扫了愚兄的兴致不成?再说愚兄我本不擅刀法,这么珍贵的宝刀留在手里实是暴殄天物,赠予贤弟也是物尽其用。”
张昱见李密的神态,情知已无法推脱,否则就是不识好歹了,加上自己对这把刀确实是无比喜爱,当下只得言道:“兄长,既如此,小弟就不客气了。”
李密见张昱答应收下此刀,如释重负般长出了一口气,面色方自转缓。
李密忽地近前拍了拍张昱的肩膀,低声道:“贤弟不必过于担心,一切皆在愚兄掌控之中,可笑那徐世绩自负了得,向来目中无人,却也料不到那蔡建德早就暗中成为愚兄的属下,投靠他也是出自愚兄之指使。嘿嘿,锐锋营,锐锋营,好威风的名头!” 说完口中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。
张昱闻听李密那低沉尖利的笑声,一时浑身发冷,心底深处泛出一股不可抵御的寒意。他怔怔地看着李密,就像从来都不曾认识这个人一样。眼前的这个人心机之深沉,思虑之周全,实是天下罕见,令人思之不禁骇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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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一章 如日中天

张昱此际已然深深明了,翟让和李密之间已再无调停的可能,李密绝不会留下这个足以威胁自己地位的人活在世上,双方兵戈相见是迟早的事情。
李密又道:“贤弟,昨日那翟让暗中使人密信告知愚兄,言愚兄有人君之瑞,又具将帅之勇谋,称甘愿让位奉我为主,愚兄忖度再三已然应允,只是不知翟让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。翟让此人目光短浅,有勇无谋,属难成大事之辈,愚兄觉得取而代之也是天命所归,不知贤弟意下如何?”
张昱闻言极为吃惊,万万没有料到翟让竟有此举,一时间不禁陷入深深的思索之中。他推断翟让乃是极具诚意地让出大首领一位,目的就是换取瓦岗寨的兴旺,消除同室操戈之祸源,这使他暗暗钦佩翟让的胸襟气度,对这个草莽豪杰更多了几分敬意。
张昱暗中下定决心,届时一定要设法保住翟让一条性命,不然自己会难以安枕,愧疚终生。想到此处张昱缓缓道:“既然是众望所归,兄长还犹豫什么?”
李密大笑不止,满面皆是兴奋之色。

徐世绩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难以置信地看着单雄信。半晌他方回过神来,哑着嗓子追问道:“二哥,这是真的吗?”
单雄信面露悲愤之色,默然点头。徐世绩痛苦的闭上眼睛,喉咙里发出一阵让人难以忍受的呻吟声,他紧紧握住拳头,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显得无比苍白。
天意啊天意!谁能想到大龙头翟让竟然决定让位与那李密。可笑自己还一门心思操练锐锋营,准备与李密抗衡,如今所有的苦心都随着大龙头翟让的举措而付之东流。大龙头是在玩火自焚,自寻死路啊!不行,即便是翟让真的让位于李密,我徐世绩也绝不甘俯首就戮。
想到这里徐世绩猛然抬起头,满脸杀气地对单雄信道:“二哥,我实不甘心就此将基业拱手相让与李密,况且此贼素来心狠手辣,为绝后患也绝不会给你我兄弟一条生路,事已至此,不若先下手为强,伺机杀了李密如何?”
单雄信看着徐世绩血红的眼睛,一时心乱如麻,眼前这个兄弟此际再无平日的飘逸出尘,那张俊脸亦因激动而变得扭曲,如同牢笼中的困兽一般。他幽幽的叹了一口气,上前拍了拍徐世绩的肩膀,轻声道:“李密行事谨慎缜密,善于收买人心,此际在军中威望更是如日中天,若伺机袭杀了此人,你我皆会成为瓦岗寨的罪人,落得千古骂名。更何况李密对山寨旧人防范之心日甚,左右护卫森严,咱们根本无机会可言,唯今只有走一步是一步了。不管如何,你我兄弟当生死相随,不离不弃。”
徐世绩闻言颓然低下头去,单雄信不忍再看他那张灰败的面孔,再度叹了一口气,一个人撩开门帘走了出去。

北方重镇太原,此时积雪未化,春寒料峭。
太原郡的监牢内光线幽暗,四壁潮湿,污秽满地,充满令人作呕的怪异气味。一个人身穿囚服的人此时正落魄地面墙而坐,一动不动,披散的长发遮盖住了他的头脸,唯有一双眸子从乱发后透出灼灼精光。
这个人叫刘文静,字肇仁,乃是晋阳县令。数日前,有人密告他与逆贼李密乃是姻亲,太原副留守王威不由分说,直接将他下狱。
自己其实与李密只是昔日旧识,已多年未曾谋面,天知道什么时候变成姻亲了,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。那王威乃是杨广特意安排在太原监视留守李渊的人,对李渊深具戒心,刻意防范。自己乃是李渊的左膀右臂,王威当然不会放过,此遭刻意栽赃陷害,就是剪除李渊羽翼之举。想到这里,刘文静心中无比愤懑,恨透了这个朝廷,恨透了在瓦岗作乱的李密。
就在刘文静满腹心事的时候,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,紧接着狱卒打开了牢门,一个长衫幞头、英姿挺拔的少年公子走了进来。
就听少年公子朗声道:“文静兄,几日前我有事外出,回来方知你因李密之事入狱,此番特来探望。”接着他将手一挥,狱卒识趣,忙带上牢门退了出去。
见到此人,刘文静眼睛一亮,展颜笑道:“二公子怎么会有闲情来看望我这个囚徒?”他口中的二公子不是别人,正是唐公李渊的二子李世民。此人与刘文静乃是忘年之交,二人经常弈棋对饮,指点江山,无话不谈,私谊甚厚。
李世民目光炯炯地看着刘文静,单刀直入的言道:“如今天下大乱,局势千变万化,文静兄堂堂县令之尊顷刻即成阶下囚。我李家也得早做筹划,求得主动,否则大难临头悔之晚矣。此际这屋子里只有你我二人,文静兄可说说肺腑之言。”
刘文静霍然站起身,在监室中走了几圈,看着李世民,正色道:“令尊位高权重,名应图谶,皇帝生性多疑,难免猜忌,若再不乘时而起,迟早祸从天降。”
李世民轻叹一声道:“何以为计?还望文静兄不吝赐教。”
刘文静肃然道:“二公子既如此坦诚,文静当知无不言。现今皇帝避乱江都,不敢再回京都,洛阳被李密围困,已成绝地。天下纷乱,豪强蜂起,民不聊生,百姓期盼明主。晋阳之地兵精马壮,宫监之中,府库充盈,积粮如山,唐公若应天顺心,高举义旗,振臂大呼,驱策群英而用之,平定天下易如反掌。文静为晋阳县令数载,深知其中不乏豪杰之士,另有无数躲避辽东之役的百姓逃至晋阳,一旦招募,可得十万之众。加上唐公深孚众望,麾下精兵不下万人,一声号令之下,谁敢不从?届时南召豪杰,北抚突厥,从太原兴兵,乘虚入关,直取长安,控制关中,少则一年多则三载,帝业可成矣!”
李世民听罢之后,眉头舒展,面露欣然,抚掌赞道:“兄之所言,与世民不谋而合。将来吾李氏若得天下,必有回报于兄。”
刘文静提醒道:“唐公谋略虽然过人,但行大事不免瞻前顾后,二公子应促其下定决心,当机立断。副留守王威和高君雅二贼乃今上亲信,终是大害,若想举事,必先除之。”
李世民颔首道:“此二人庸碌之辈,略施小计即可除之。文静兄稍安勿躁,待我前去恳求家父,定将你救出牢笼。”
刘文静微微一笑道:“有劳二公子了,文静静候佳音。”
出了监牢,李世民上马疾驰,耳畔风声呼啸,此时他觉得浑身热血为之沸腾,一股澄清宇内、舍我其谁的豪情在胸中激荡。

天色已晚,用完晚膳的李渊坐在内堂,陷入了久久的沉思。
如今天下大乱,局势一发不可收拾,杨广躲在江都醉生梦死,苟延残喘,朝廷中枢之令已经不出百里,任谁也看出这个王朝时日无多,算起来这个皇帝对自己已经无法再构成威胁。一直蛰伏到现在,终于到了拨云见日之际,早就有谶语李氏当得天下,时局至此,自己应该有所动作了,天赐九鼎于我李氏,不取之必遭天谴。
正在思潮起伏之际,脚步声从外面传来,一个家人过来禀报,说晋阳宫监裴寂来访。李渊闻听忙出室相迎,一番客套后两人进入堂内落座。
在太原的官员之中,李渊与裴寂颇为交好,私谊甚笃。
裴寂字玄真,是蒲州桑泉人,出自河东望族。其祖父裴融,北周时任司木大夫;父亲裴孝瑜,曾任绛州刺史。裴寂矮胖身材,细眉小眼,颔下胡须修剪得极好,嘴角永远勾勒出弧形,仿佛笑口常开的弥勒。他前年刚刚官升晋阳宫监,全权负责晋阳宫的管理。这晋阳宫乃是皇帝杨广在太原设立的一个行宫,设置等同于皇宫,里面妃子、宫女、宦官、宝马、御车一应俱全,每年需花费巨资供养,留待皇帝巡游时候入住。可惜宫内这些美人皆是深宫怨妇,迄今也未看见皇帝的踪影,更遑论得到宠幸了。正因为如此,裴寂这个宫监整日无所事事,故而经常到李渊府邸内饮宴作乐,有时两人甚至抵足而眠,畅谈通宵。
与往常不同,这次李渊看着裴寂的目光格外深邃。太原自古乃兵家重地,晋阳宫内除了美女宫娥外,还囤积着无数兵器甲仗、粮草物资。如此非常时刻,裴寂这个闲官倒是派上了大用场,送到嘴边的肥肉自己决不能放过,想到这,李渊嘴角绽放一丝莫测高深的笑意。而裴寂却丝毫没有察觉老友的异样,兴致勃勃地要与李渊对弈,叫嚷着此遭棋局必须分个胜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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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业十三年(617年)二月庚子,瓦岗寨群雄在河南巩县开设坛场,歃血祭天,奉李密为魏公。
李密站在三丈有余的祭台之上,更显得整个人无比魁伟,气势非凡。灿烂的阳光照在他的身上,全身上下就像笼罩着一层金光,有如一尊神祇降临人世。
他高声起誓道:“密居此位,非为一己之私,实指望早日推翻暴隋,解民于水火,今蒙翟公禅让,诸位兄弟拥戴,此恩与天同在,密当与诸位同享富贵,惠及子孙,若违此誓,天地不容。”
台下顿时为之一阵欢呼喧腾。
接着,翟让带头,众人一起下拜,尊李密为主。李密面带微笑,当仁不让地接受着。
李密下令改元永平,并宣布大赦天下。魏公府置三司、六卫,设行军元帅府,置长史以下官属。拜翟让为上柱国、司徒、东郡公,下亦置长史以下官属,只是数量上为元帅府的一半,翟宏亦封郡公。同时李密任单雄信为左武侯大将军,徐世绩为右武侯大将军,各自统领自己原先管辖的军队。
李密这一安排彰显出他对瓦岗旧人的厚爱器重。翟让很是感激,深深为李密的气度折服,他为自己选择奉李密为主而庆幸。即便是徐世绩等人明知李密此举乃是邀买人心,此番也是哑巴吃黄连,有苦说不出,面上还要装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。

李密接着任命房彦藻、邴元真为左右长史,杨德方、郑泽韬为左右司马,祖君彦为记室,其余一众将领也均有封赏。至于过往战死伤残的军卒抚恤亦颇为优厚。
看着高台下众将士那一双双充满敬服目光的眸子,想象着这些血性汉子、当世豪杰将因奉自己的号令而甘洒热血,无惧刀山火海,李密觉得自己就像置身于山巅云端,一股难以抑制的快意蔓延全身,踌躇满志的豪气充塞于胸间,几欲破体而出。他在心中暗暗呼道:“此生不虚,此生不虚!”
此时的李密声望无与伦比,如日中天,整个大隋境内,无人不知晓魏公李密之名,无人不惧其虎威,俨然如天下霸主。
赵魏以南、江淮以北的各路义军纷纷前来响应。齐郡孟让、平原郝孝德、上谷王君可、长平李士才、淮阳李德谦、谯郡张迁、魏郡李文相等诸路豪雄均来归附,如百川归海,不绝如流,瓦岗寨人马为之骤增。

李密听取魏征的建议,设置百营簿,登记归顺人马,以便号令指挥,对各路首领分别拜了官爵,由他们各自统领自己军卒。
这迅捷壮大的军队通盘安置并非易事,李密于是命护军田茂主持修筑一座洛口城,此城规模恢宏,方圆达四十余里,足以容纳这数十万归顺军卒。

大业十三年的二月,注定是个多事之月。
在这个月,夏州朔方人梁师都兴兵造反。梁师都本为当地豪族大家,曾官拜大隋鹰扬朗将,后因贪腐被免官归乡,于是结交党徒以为盗贼。梁师都对自己被罢免一事一直怀恨在心,时刻想推翻大隋以泄愤。
二月初一,梁师都率众斩杀朔方郡丞唐宗,攻占弘化、延安等郡,自称皇帝,定都统万城,国号梁,改元永隆。突厥始毕可汗送其狼头纛,赠号大度毗伽可汗。
而此时,马邑鹰扬府校尉刘武周斩杀太守王仁恭,亦起兵反隋。
刘武周乃河间景城人,少时就以勇悍闻名乡里,善于骑射,好结交江湖人士。杨广讨伐高句丽之际,刘武周应征参军,以军功升至校尉,后回归马邑。太守王仁恭爱惜其武艺,任其为卫士长。不料刘武周却乘机与王仁恭小妾私通,后被人告发丑闻败露。刘武周害怕被王仁恭加害,先下手为强,率手下伺机杀死王仁恭,举事作乱。雁门丞陈孝意、牙贲朗将王智辩合兵来剿,均被其击溃。刘武周乘胜夺取汾阳宫,然后他投靠突厥,获得支援,很快便攻取雁门、楼烦、定襄等郡,称皇帝,建元天兴。刘武周亦获得狼头纛,被突厥立为定杨可汗,成为占据北方的最大势力。

接下来张昱则奉李密之命,率军向东开拓疆土,陆续攻克汝南、济阳、安陆等重镇,河南大部已然落入李密之手。
在三月,张昱更是以两千精锐轻骑,深夜突袭东都洛阳外郭。在他的悍勇鼓舞下,麾下军卒个个杀气冲天,势不可挡,如入无人之境,杀得隋军四散奔逃。两千轻骑整整在外郭劫掠一夜,至拂晓方自呼啸而去。
此役对东都震动无比巨大,一向以城高、厚、坚著称的洛阳,竟然能让李密麾下轻易攻取外郭,着实让镇守洛阳的越王杨侗惊恐不已,他连夜召见守城大将王世充商讨应对之策。

王世充,字行满,祖上本姓支,父死后其随母亲改嫁到了一王姓财主家中,跟了继父的姓。他身材高挑,卷发碧眸,眼窝深陷,实有胡人之貌,有传言其就是波斯胡人后裔。
表面看上去,王世充总是面带笑意,神色温和,仔细端详下,眉宇间却有着一种难以言表的阴鸷与狠厉,使人无法生出亲近之感。
王世充自幼熟读兵书,颇涉经史律法,人称有“明辨”之才。其为人深沉多疑,奸诈多谋,善于察言观色。
文帝开皇年间,王世充被选为左翊卫,后以军功拜仪同、授兵部员外郎。杨广巡幸江都时,他官职为江都丞兼江都宫监,为讨好杨广,他大肆搜刮民财,进献珍奇物品和江淮美女,将江都行宫装饰得富丽堂皇,新颖别致,故此深得杨广欢心,后擢升其为江都通守。
杨玄感反隋时,朱燮、管崇于江南起兵响应,王世充募兵万余人破之。等到齐郡孟让叛乱时,王世充又率军破之,斩首万余,生俘十余万,军功可谓昭著。杨广对王世充更加信任,认为他兼具将帅才略。
旧日,王世充与李密曾一道师从当朝大儒徐文远,说起来两人还有同门之谊。徐文远曾经是文帝时期的太学博士,替汉王杨谅讲过《孝经》、《礼记》,尤其精通《春秋左氏传》,培养过不少出色子弟。当初李密名满天下时,王世充也曾一度以其为荣。随着李密背叛朝廷、成为大隋逆贼后他就绝口不提此事,谁要是敢提起这段旧事更是犯了他的大忌。
十来天前王世充刚刚被皇帝任命为左屯卫将军、左光禄大夫,受越王杨侗节制,到洛阳主政军务,负责征讨剿灭李密所部。
看着杨侗惊魂不定的模样,王世充眼中闪过一丝轻蔑,暗道杨家的子孙是一代不如一代了。
王世充好整以暇地端起案几上一盏茶,美美地喝了一口,嘴中发出一阵惬意的声响,一副胸有成竹、云淡风轻的模样。
杨侗不满地看着眼前这个人,俊朗的面庞上升腾起一股不易察觉的怒气,心中暗忖这碧眼奴才好生无礼。可如今洛阳大军皆在王世充掌控之中,皇权日渐式微,杨侗倒也不敢轻易发火。
王世充看在眼里,心中更是不屑,可也不愿让杨侗真的着恼。他呵呵笑道:“越王殿下毋需烦恼,洛阳城高伟坚固,号称天下第一,当年逆贼杨玄感如此声势亦在城下折翅,李密虽属枭雄,可麾下尽是一帮只会挥舞锄头的农夫,实不足为虑。可恨刘长恭、裴仁基之辈浪得虚名,损我大隋威严。李密贼子若再敢来犯,定叫他饮恨城下,落得与杨玄感一样的下场。”
杨侗闻言心中稍定,可转念一想,当初洛阳大战,自己可是仗着樊子盖的运筹帷幄和宇文成都的神勇方自守住洛阳,如今这碧眼奴才嘴上滔滔不绝,可真的有这样的实力挡住逆贼吗?杨侗实在难以说服自己信任王世充,他无力地靠在宝座上,慢慢闭上眼睛,脸上毫无表情,不愿再多说一句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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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二章 惊心动魄

深夜的百花谷,一轮明月高悬,挂于夜幕天穹,皎洁的月光如水般倾泻大地。隋军大营中刁斗森严,除了军卒此起彼伏的鼾声外,四下寂静无声。
帐中的秦琼此时却是思潮起伏,难以入眠。
裴仁基相待自己实属不薄,落难之际收留不说,还于事后上奏朝廷,言大海寺之败非己之过,提及自己忠君为国,奋勇杀贼,极尽赞誉之能事,以至于朝廷并没有降罪于己。
可感激归感激,自从投靠裴仁基以来,秦琼的心情就没有一天好过,心中无时无刻都充满着寄人篱下的感觉,他无尽怀念昔日在大帅张须陀麾下的美好时光。
前些日裴仁基单独召见秦琼,面色凝重的交给他一个重任,恰恰是这个重任让他惊惧难安,彻夜难眠。
原来裴仁基当日奉旨征讨李密,圣上杨广对其并不过分信任,安排心腹肖怀静到大军中任监军,来监视裴仁基的一举一动。
肖怀静此人生性贪婪冷酷,此番出任监军本以为捞到个十足的美差,可以赚个盆满钵满。偏生裴仁基为将清廉,赏罚分明,对其态度又是不卑不亢,致使肖怀静在军中并没有捞到多少财物,这很是出乎他的意料,终日懊恼不已,与裴仁基的关系很是别扭。他更不忿裴仁基在军中威望崇高,所以处处对其掣肘。
数日前越王杨侗下令让裴仁基与刘长恭在洛口仓会合,来一道夹击李密,偏偏裴仁基没能及时到达,等他到达洛口仓时,刘长恭已经溃不成军,一败涂地了。裴仁基为了自保,没敢与风头真劲的李密正面交锋,而是选择避而不战,退守百花谷。此举却招致肖怀静深深不满,当面指责裴仁基辜负皇恩,贻误战机,有通敌之嫌,两人一番激烈争吵后不欢而散。
裴仁基深知若是肖怀静暗中上书杨广、奏报自己通敌的话,那么裴氏一族灭门就指日可待了,绕是他久经风雨,这些天也不禁乱了方寸,恐惧每时每刻都萦绕心头。所以裴仁基特意安排刚来投效的秦琼暗中注意肖怀静的一举一动,一有异常立即禀报。
之所以安排秦琼做这样的事情,裴仁基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的。他担心麾下将领中已然有人被肖怀静收买,暗中投靠了肖怀静,害怕所托非人,走漏了风声。秦琼刚来军中,肖怀静还不曾与之接触,更无可能这么快就将之招揽,委以此任最合适不过。再说秦琼侠义之名满天下,自己在其落难之际予以收留实属有恩于他,此番让他为恩主效力也是理所当然。
秦琼迫于无奈接受这个重任后,心中又是惊惧又是矛盾。要知自己出身寒门,除了一身傲视天下的好武艺外别无倚仗,当初是大帅张须陀慧眼识英雄,方使自己由罪囚一跃成为军中中级将领。现今大帅已是埋骨荒野,一冢孤坟凄凄惨惨,最大的靠山已然不在,若是此番不慎卷入裴仁基与肖怀静的纷争中,这两个人随便那一个都可以轻易让自己死无葬身之地。
恰恰在日间,秦琼发现肖怀静身侧八个贴身侍卫竟然暗中少了一人,不知去向,这一惊非同小可。他暗忖若是禀报裴仁基,将来肖怀静知晓定不会放过自己,可隐瞒不报又有负裴仁基厚待之恩,害怕误其大事,所以一时举棋不定,忐忑不安。

此时的裴仁基同样如坐针毡,他在大帐中来回地走动,手中端着茶盏却是一口未饮,神情显得焦躁不安。一旁的长子裴行俨和心腹家将裴玉见其面色甚是难看,也是心中惴惴,不敢相询。
裴仁基停止走动,仰面重重呼了一口浊气,转身对裴玉言道:“你速去招那秦叔宝前来见我。” 裴玉应诺一声出帐而去。
秦琼闻听裴仁基夤夜召见,心中暗暗叫苦,知道绝不会有什么好事,可面上却是不敢流露,匆忙起身随裴玉来到大帅帐中。
裴仁基待秦琼见礼后并没有示意其落座,而是目光上下打量了秦琼一下,口中言道:“叔宝,本帅前些日子安排你注意肖大人之动向,你可曾有所发现?”
秦琼闻言不自禁地心头剧烈颤抖了一下。他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液,低声言道:“回大帅,这几天肖大人好像心情很是不错,不再随意打骂军卒,每日只是在大帐中和人下棋饮酒,没什么异常之处。”
裴仁基闻言却是眉头紧皱,脸上的表情越来越阴沉,心里的一个阴影也越来越大。他鼻中重重地哼了一声,不满地看了秦琼一眼,冷冷道:“事出反常必为妖,叔宝你绝不可因此掉以轻心。”
秦琼诺诺称是,想要说些什么却是欲言又止。裴仁基眼光何等毒辣,不经意间已然发现,不禁心中疑云大起,他死死地注视着秦琼,目光仿佛具有穿透力,一时让秦琼有一种无所遁形的感觉。
就听裴仁基沉声道:“叔宝,可有什么异常发现?”
秦琼心中暗暗对自己方才的胆怯恼怒不已。“秦叔宝啊秦叔宝!你啥时候变得如此畏畏缩缩,你昔日的勇气那里去了?”想到这他抬起头,迎着裴仁基那有若实质的犀利眼神,朗声道:“末将日间发现肖大人麾下侍从不知何时消失了一位。”
“啪”的一声脆响,裴仁基手中的茶盏跌落于地,他的眼中射出惊恐绝伦之色,一双手不自禁地颤抖起来。这八名侍从皆是肖怀静带来的贴身心腹,向来不离左右,如今怎会凭空少了一人。
不对,其中定有蹊跷,联想到秦琼适才所说,肖怀静这几日一反常态,对下属军士不再羞辱殴打,而是每天下棋怡情,莫不是这一切都是为了稳住自己,实则上已然暗中遣使偷出军营,前往江都密报皇帝。
裴仁基深深知晓杨广对待叛逆者的凶残冷酷手段,当初杨积善被车裂的惨状浮现眼前,让他不寒而栗。想当年中书舍人韦福嗣被逼之下假意投靠杨玄感,后深夜出逃传告杨玄感行军计划,方避免关中沦陷于逆贼之手,如此大功也因曾经和叛逆有过牵扯,而被杨广无情的赐死。若是肖怀静暗中已经上书杨广告发自己通敌,那么等待自己的唯有一死了。
此时裴仁基仿佛看见自己的头颅已经被砍了下来,和几个儿子的头颅一道被高悬在旗杆之上,裴氏一族的家产悉数充公,妻妾女眷皆沦为营妓,想到这他不禁脊骨一阵发凉,冷汗淋漓不止。
不行,自己决不能束手就戮,坐以待毙,为今之际只有先下手为强,一举击杀肖怀静,届时索性率军投靠李密算了,也胜过满门惨死在昏君之手。好在自己多了一个心眼,前些日子暗中已将一众家眷接至军中,此际不用担心她们被连累祸害,而军中自己经营多年,将领大部都是心腹,倒也不虞他们抗拒不从。
想到此处,裴仁基心中杀机大动,喃喃道:“你这贼子真是活的不耐烦了,哼,老夫就成全你!” 他猛地从腰间抽出佩带的宝剑,随着长剑的出鞘,一时间大帐内似乎为之亮了几分,剑刃上隐隐流动的锋芒映照得裴仁基满面皆青,十分可怖。
裴仁基走上近前,缓缓将宝剑放在秦琼手中。
望着秦琼茫然惊愕的眼神,裴仁基森然一笑,身上涌出如山杀气。他的语气也变得有如数九寒天里冰雪般冷酷,一字一顿道:“叔宝,带着这把剑,现在就去替我杀了肖怀静此贼。”
秦琼闻言如同挨了一记闷棍,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的裴仁基,心中的震骇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。裴仁基眼中精芒电闪,冷冷道:“怎么了,莫非你胆怯不成?”
秦琼默然半晌,脸上阵青阵白,接着他深吸一口气,擎剑转身走出帐中。
裴仁基注视着秦琼走出帐中后,转身对其子裴行俨和心腹裴玉言道:“你二人带属下速去开道,安排巡夜士卒呆在帐中不得外出,更不得靠近肖怀静营帐,方便秦叔宝行事。若是秦叔宝阳奉阴违,敢违抗本帅指令,就一并杀了他。”
裴行俨微一颔首,低声道:“孩儿领命。”说完提起两柄八棱紫金锤,带着裴玉快步走出帐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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秦琼只觉一股怒忿之气郁积在胸口,几欲狂啸数声方能一泄。虽然他素来自负武艺超群,天下罕逢敌手,可在这种阴暗的争斗中自己却显得如此渺小,甚至是完全无能为力。这一刻他的胸中涌起疯狂肆虐的杀意,脑海中有一个声音不停狂吼:“杀吧,杀了一了百了!”
大营内此时显得异常宁静,连常见的夜巡军卒都不得一见,能够感觉到四下里弥漫着一股怪异的气氛。
在怒气勃发中,秦琼擎剑快步行走,不一会就来至监军肖怀静住处。
黑暗中有人沉声厉喝道:“来者何人,竟敢擅闯肖大人营帐?不怕掉脑袋吗?”
秦琼并不搭理,身形忽地有如离弦之箭,飞一般掠近肖怀静大帐。
就闻有人怒斥道:“贼子大胆。”话音刚落,已有六人如影随形,腾空而至,将秦琼团团围住。这六人正是肖怀静的贴身侍从,个个手中皆擎着厚背长刀,合围之势隐含阵法之道,将秦琼进退之路尽皆封死,显然平日合作有素。
秦琼毫无惧色,冷冷地看着眼前六人,有如看着一堆死物。他冷哼一声道:“挡我者死!”说完身形一晃,鬼魅般杀入圈中,一阵震耳荡心的兵刃剧烈撞击声瞬间响起。
这六名侍从都是训练有素的一流好手,刀法出众,尤为擅长合击之术,一进一退间配合的天衣无缝,毫无半点破绽,组成刀阵后威力更是倍增。
就见刀光如练,疾若飞瀑,聚散分合,无孔不入,这六人似是已牢牢占据上风,把秦琼完全困在刀阵之中无法脱身。在这种情形之下,秦琼只要稍一疏神失慎,立即便有血溅当场的凶险。其实这六人却是有苦说不出,只觉得眼前这个敌人掌中剑上所挟力道愈来愈重,每一次刀剑相触,均从剑上传来如山般力道,震得己方虎口发麻,掌中刀几欲拿捏不住。
约莫斗了一柱香功夫,秦琼体内内息流转越来越快,剑锋上更是隐隐透出约莫尺许剑芒,在昏暗的灯笼光线照射下蔚为奇观。蓦地他长啸一声,人剑合一,身形倏地上下飞舞盘旋,有如飞龙在天,刀剑相击声一时不绝于耳。不多时剑光有如漫天飞雪,将六名侍从牢牢笼罩其下,两三丈内,皆是砭人肌骨的寒意。就闻数声惨嚎,剑光顿敛,秦琼冷然擎剑伫立,静如山岳。六名侍从接连摔出圈外,倒在地上全无声息,每人喉间均鲜血汩汩流出。
缓缓拭去剑上的血珠,秦琼面无表情,走至肖怀静营帐前,一抬手猛然扯掉营帐门帘,刚要探头就闻一阵锐啸,一支镔铁长枪挟着风声迎面扎来。
秦琼大吼一声,身形一闪躲过此枪,手中长剑快若鬼魅般直削对手持枪之手,这人没料到秦琼出手如斯之快,一时躲闪不及,左手手掌顿时被斩落,疼得刚欲惨呼,就觉喉间一凉,电光石火间秦琼已然一剑洞穿了他的咽喉。这个人伸手指着秦琼,口中艰难的发出一句话 :“好快的剑,你是人···是鬼···?”
秦琼猛地一抽剑,这个人捂着咽喉慢慢萎顿于地,不再动弹。
暗中窥伺的裴行俨和裴玉面面相觑,眼中均流露出无比惧意。绕是裴行俨力大无穷,一对大锤在手,自负四海之内鲜有人匹敌,此刻也不禁暗暗忖道:“这个人太厉害了,不知世上还有无敌手。”
秦琼缓步进入帐中,就见肖怀静身着亵衣,面色惨白,坐在榻角瑟瑟发抖,此人虽然惊骇无比,口中却是强自镇静,厉声道:“你是何人?竟敢擅闯本官营帐,难道要造反不成?”
秦琼也不答话,走至近前,宝剑扬起,但见寒光一闪,肖怀静已是人头飞向半空,鲜血自颈腔激射而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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